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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新认识一块钱的价值。
一块钱,价值不大,含义万千。
2022年,去北京海淀紫竹桥附近的馒头店,一块钱可以买到一个最普通的戗面馒头,因为物美价廉,这里每天都有人在排长队;一块钱能买到两度电,理想状况下,可以给一个手机充满100次电;疫情时代,地铁站出现了口罩自动贩售机,一块钱一个;如果你中意微信聊天时使用的某一款表情包,一块钱也可以轻松拿下;一块钱还可以在晚上八点半之后的“正大优鲜”买一把打折的青菜,在闲鱼上买小学生的自制文具盲盒,坐一次喜羊羊造型的儿童摇摇车。
一块钱可以买到一个蛋挞。成立于1992年的一家沈阳老店,在北京已经扩张到24家,门店散落在陶然亭、地安门、什刹海,最远的也开到了密云。扩张的秘诀,和它的实惠大有关联。这里的蛋挞常年标注着售价一块钱,一位网友愿意从四环骑行8公里去烟袋斜街购买,但另一位网友也会担忧:一块钱的蛋挞,能好吃吗?
在北京的便利店,我们还是能找到一块钱的方便面、干脆面,以及一包8张装的手帕纸。但在豆瓣省钱或者抠门小组,一块钱能买到更多的方便面,只不过,方便面是临期的,一块钱4包。
广州还有一家仓库,专卖一块钱的商品,蓝色铁架上,密密麻麻堆叠着棉签、刷子、调料瓶、编织篮、薄膜塑料袋……早上9点,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小贩会拖着小推车赶来挑选,一直到接近中午,堆满库存的仓库才会回归平静。
仍然是在广州,晓港碎布市场上,一群阿姨、小姑娘正围着堆成山的布料挑选,碎花的、豹纹的、格子的、素色的碎布,无论质地,无论色系,全部交缠在一起。 不久后,这些1元/张、2元/张的碎布可能会成为一条长裙、一件短袖,也可能成为时尚的桌布、门帘或者B站up主们拍摄视频的背景布。
到了义乌,一块钱的发卡、耳钉、头绳、杯垫太过常见,一块钱的羽绒服略微让人吃惊,但不以件来售卖。一个专门卖库存衣服的批发商,任何衣服,都只要一块钱一件,但需要一万件起批。
对一部分人而言,一块钱的消费也是吃力的。社交平台的发组、买组、拼组里,写满了“1元购”的各种小窍门。李朵曾用“1元+邮费”的形式售卖过自己的二手衣服,买家中不乏精打细算之人,她觉得有一位女生是真的拮据,没挑款式,只问了她一句:“还有吗?我想都要。”
当不少女性在货架上挑选均价一块钱一片的卫生巾时,有网友在淘宝上发现了“散装卫生巾”,100片只售21.99元,1片不到3毛钱。有人在购买链接下质疑:“这么便宜的三无产品也敢用?”两位买家回复道,“生活难”“我有难处”。那天之后,许多人第一次知道了“月经贫困”这个词。
有一个群体,不愿意为一块钱因小失大。有服务区为货车司机们提供了“1元住宿”的服务,只要司机们自带被褥,每晚花一块钱,就能住上有空调、热水、彩电的酒店式标间。这应该是全国最便宜的住宿价格,但许多卡车司机不买账,有人嫌麻烦,“得赶路”,有人怕停在服务区过夜不安全,油箱被偷。卡车司机们更愿意在不足6平米的驾驶室里休息,这里可以堆一张简易床铺,一年四季的衣服、鞋子、牙刷、牙膏,甚至还有油和盐,卡嫂们在这里解决一日三餐,挤出一个“夹缝”里的家。对卡车司机们来说,晚上睡得沉并不是一件好事,如果油箱被偷,就意味着一夜损失5000多元。去年11月,一位卡车司机为了守住油,把车开到广东肇庆的服务区后,直接带着被褥睡在了油箱上。
一块钱能买到一张火车票,编号为7054的绿皮火车,从山东泰山开往淄博,已经运行了48年,在184公里的旅途上,它会行驶5小时49分钟,停靠24个站台。这些站台散落在山东境内的县城里、村子里,一些地方甚至看不到火车站的牌子。如果你从泰山出发,去往只有一站之隔的燕家庄,只需要一块钱的票价,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便宜的火车票。
7054号列车内没有空调,没有餐车,烧水和供暖都来自最传统的煤炉。一位穿着冲锋衣的中年男子每周会登两次泰山,有时会搭乘7054列车回家。一位头戴鸭舌帽的中年女人乘高铁抵达泰安后,也乘7054列车返回,“就想坐坐这个,高铁太快没什么意思”。剩下的乘客里,有人要赶集,有人要走亲戚,有人只是单纯地带着孩子来体验坐绿皮火车的感觉。这辆火车的时速为32公里,不及今天高铁速度的十分之一,而乘坐这辆火车的人,最富有的就是时间,伴随“哐当哐当”的声响,车窗外广袤的平原也一起慢慢晃动着。
▲ 7054列车。(可左滑查看更多图片)
当然,一块钱也能承载生活的美好一面。北京的月坛公园,一张成人门票只需要一块钱,售票阿姨在这个窗口后面待了7年,价格就没有涨过。冬天和春天,公园南园的腊梅、玉兰开得正盛,搭配红色宫墙,这是一块钱能买到的北方风景。
在海南陵水县,花一块钱能乘坐海上公交前往猴岛,蓝色公交船行驶在绿色海面上,抵达猴岛后向南眺望,另一岸就是清水湾。
前往广东汕头市海滨路3号,搭乘一块钱的轮渡就可以欣赏到海上的夕阳,一位从广州来的游客来回坐了4次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。1200多公里外的南京中山码头,刷一块钱的公交卡,也可以坐轮渡去看到江上的黄昏,太阳沉下来,一头是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亮起了灯,另一头是老南京北站的旧址披上了霞光,如果沿着旧铁轨走上100米,还会发现一对夫妻正在卖烧饼,咸口的,一块钱能买3个。
▲ 南京中山码头。图 / 视觉中国
一块钱包含着社会进展中的复杂纠纷。华东政法的学生小范,不小心触碰到小米手机里的广告,自动下载了App,因此向小米公司索赔损失的流量费用一块钱。法院最终判定,广告链接提供点击即下载服务,未事先取得小范的下载许可,侵害了他的知情权,判决结果为,小米公司赔偿小范一块钱。
重庆有一位赵女士,买了进口白虾后,白虾的核酸检测呈阳性,很快,网络上流传出一份《重庆已购进口白虾顾客名单》,上面详细记录了赵女士的姓名、电话、身份证号,以及精确到哪个小区、哪一栋楼、哪一号的住址。她把散布名单的营销策划公司告上法庭,要求赔偿一块钱,最终也胜诉了,这是疫情时代里,第一例与“新冠肺炎”有关的侵犯公民隐私权纠纷案。
到了商业世界里,许多新兴经济体的成长都是从一块钱开始的,比如曾经抢夺各条街巷的共享单车,只要一块钱就能骑一次。在竞争格外激烈的2017年,摩拜单车推出“2元月卡”“5元季卡”活动后,很快,ofo也推出了“1元包月”活动。直到当年年底,两家才把月卡价格恢复到20元,意味着烧钱大战也接近尾声。2018年4月,美团用27亿美金收购了摩拜,12月,人们开始在ofo总部楼下排起退押金的队伍。回到一切冷静下来的今天,如果购买美团单车的包月套餐需要15.8元,一块钱平均能骑上两天。
知识付费大热的时候,“花1元钱围观答案”也曾流行一时。微博至今还保留着这个项目,但付费语音问答平台“分答”却已被遗忘。最开始的2016年,分答只用10天完成了开发,又用三十多天收获了1000万微信用户的访问。两年后,分答更名为“在行一点”,定位是集合了在线课程的教育平台。
商业世界里,故事总是相似的,我们用过1元/小时的共享充电宝,听过1元的在线教育体验课,后来,它们不是涨价,就是覆灭,但无论对哪一门生意而言,一开始,“用一块钱招徕生意”,都是行之有效的推广方式。
如果你是一个新客,在“美团优选”的地推那里下载App,可以花一块钱买到8个鸡蛋,完成一个推广,美团会支付20元+的佣金给到地推,这是互联网公司获取新客必须付出的成本。
一位河南的女士有一天在网上抢购到了一块钱一箱的糖果,收到货后,她在巴掌大的小纸箱里只找到了一颗糖;喜爱配音的女孩玥玥频频刷到“1元学配音,有手机就能做”的广告,她按捺不住心动,加入其中,最后花2000元买下对方推荐的设备后却没了下文。
在杭州工作的王先生春节时发现自己的父亲无意中够买了两份保险,扣费方均为悟空保,但在2021年5月,扣去首期的“0元”和“1元”保费后,两份保险每期都会自动扣费252.79元,毫无察觉地,王先生的父亲已经花掉了2000多元。
去年,永辉超市小程序“YH永辉生活+”,没有事先征得消费者同意,就对每笔订单收取了1元的包装费,共计8000多元,最终,永辉超市被认定“强迫消费者购买商品或者接受服务”,罚款3万多元。同样地,顺丰因为“签收确认”收费1元,被浙江消保委质疑嫌巧立名目收费,侵害消费者权益。
从一块钱开始的生意,可能也会以一块钱结束。今年3月15日,上市公司勤上股份将5年前花20亿元买来的教育培训行业相关子公司——广州龙文100%的股权、北京龙文云99%的股权,以1元对价转让。这笔交易引起了深交所关于“是否存在利益输送”的关注。6天后,勤上股份发布公告称,近年公司教育培训业务持续亏损,目前无法可持续经营,拟出售的标的资产评估值为0元是合理的。
少有人注意到,一块钱的模样在流变。做销售的L小姐从今年1月起开始尝试反技术依赖、放下手机生活,不得不用现金,她惊讶地发现,“新版的1元硬币小了一圈”——第五套人民币中的1元硬币,直径从25毫米调整为22.25毫米,正面的数额“1”稍作倾斜,背面的菊花图案适当收缩。而一块钱的纸币也已经发行到第五套,颜色从红到绿,越来越绿。
一块钱的购买力在减弱。16年前,天涯论坛上300多位网友曾经一同讨论一个问题:“一块钱在你们那儿能做什么?”吃,是被提及最多的。当时的一块钱在武汉大学工学部食堂能买两个肉包子或一碗热干面,在四川内江可以买到4串素的或者2串荤的钵钵鸡,而在南昌,拌米粉一碗,可加水煮素菜两个、荤菜一个,辣藕片一小袋。答案里还有一碗只加基础料的漳州四果汤、两片长沙臭豆腐、一支广州五羊牌绿豆爽、一副杭州小吃葱包烩……
帖子最后的回复停在2010年3月29日,有人说:“差不多4年时间,物价涨了好多啊。”如今,武大的热干面涨到了4元,杭州灵隐寺边上的葱包烩一副5元,随着方便食品一同热起来的某品牌南昌拌粉,官方旗舰店的均价也到了8元,甚至是这篇帖子所在的天涯论坛,也被人称作“互联网遗址”。
是的,一块钱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。一位家住聊城的95后,在一家早餐店里吃了二十多年一块钱一碗的豆腐脑,今年春节回乡时得知,它终于涨到了2元。一位去年6月逛福州的游客花一块钱在晋安河上享受了近40分钟的风光,但今年2月抵达的游客们发现,船票已经涨到了10元。一位杭州的女士在延安路上找到了一块钱的小蛋糕,她把这家店分享到了社交平台,第二天,网友告诉她,店家把蛋糕价格涨到了2元。
北京五环边的一家菜市场里,一块钱的菜基本已经绝迹。蔬菜摊前穿着白色围裙的大姐停下了择菜的手,笑着问:“拿一块钱买菜?你是不是从没有买过菜?”水果摊的店主摆了摆手说:“没有,没有。”另一旁用手机斗地主的大叔抬起了头,指了指自己摊上几排发黑的香蕉说:“这个特价,但也得一块五一斤。”一份报纸的标价也曾是一块钱,但朝阳医院旁的报刊亭,卖报的阿姨找遍了全亭,只拿出了一份一元的《北京晚报》,然后撇了撇嘴:“现在哪儿还有一块钱的东西啊?公交?哦,公交都得两块了好吗。”
但撕开生活的裂缝,又能察觉到,一块钱的意义有了延伸。
北京城里头,努力去赚一块钱的,一定有在小区里捡垃圾的老人。1.3元/每公斤的纸箱、书本、塑料瓶,都值得让他们穿梭在楼道里、垃圾桶前。3月的一个午后,定福庄某小区里,满头白发的大爷从垃圾桶里翻出一只牛奶箱、一桶挂着油的方便面盒。捡垃圾不是他的生计,他就住在这里,身上的米色冲锋衣干净整洁,脚上还踩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,被问起为什么收废品,大爷用洪亮的声音回答:“闲着无聊。”
住在亚运村附近的梅阿姨今年70岁,一天凌晨1点,一位住户在微信上给她留言,让她看见信息后来自家门口收纸箱。第二天清晨5点,梅阿姨就出门了,但等她到了跟前,却发现纸箱已经被人收走。梅阿姨捡垃圾不为报酬,6年前,她的老伴得癌症去世,日子难熬,她想给自己找些活儿做,每赚一块钱,就能消磨掉一段孤独时光。
年轻人赚和花一块钱的方式更奇特和戏谑。有微博账号发起了“一块钱广告位”的项目。在这个广告位上,一位刚出社会就决定退休的设计师在景德镇造船,他花一块钱召集一群人找自己学习这门浪漫而无用的技能。一位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大学生喜爱用植物绘画来传递情绪,他花一块钱给自己的画打了广告,希望找到志同道合之人。一位网友花一块钱介绍了自己发起的“放生句子”行为实验,她将自己摘抄的句子撕成条放到超市的货架上,放到水管的阀门处,放到外墙的缝隙里,希望这些放生在别处的句子“让我们不至于对日常的细节麻木”……
有人曾发起过“一元钱出租自己”的活动。活动发起的契机,是她看到了一个躁郁症女孩通过“出租自己”得到了帮助和治愈,生命变得丰富起来。因此,她在文案里写到:“Anyway,你可以给我一块钱,然后我去做任何我力所能及的事情,就算你的故事包含着痛苦与绝望,我愿意倾心相待。”这是人际间一块钱的“联结”。
一块钱还能映照生死。76岁的吴光潮,每出诊一次,只要一块钱。他在浙江建德梅塘村的卫生室当了39年的村医,因此大家都叫他“一元村医”,从2016年到现在,他看过的病人超过了四千。
在江西省肿瘤医院西侧的一条小巷里,藏着一个“一元厨房”,十余米的纵深,两米宽的间距,一侧是白瓷砖的案台、水池,另一侧则是十口煤炉,用以炒菜,万佐成和老伴熊庚香在这里做着“一元厨房”的生意——炒素菜1元、荤菜2元、炖汤3元,厨具和调料免费。
▲ 一元厨房里的“人间感”。图 / 罗芊
这里原先是个早点摊,10年前,一对夫妇推着得骨癌的小孩前来借火,后来,从肿瘤医院涌来的病人家属越来越多:一个女人得知丈夫无法医治后,准备回家,走之前,她哭肿着双眼到“一元厨房”来和老板娘留下了合影,两个月后,她又联系了老板娘,说丈夫去世了;一个男人,照顾瘫痪的妻子几年后,还是失去了她,妻子走之前吃的是他在“一元厨房”里做的肉饼汤——这可能是一块钱能抵达的最沉痛之处。
重新认识一块钱的价值,这里藏着烟火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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